2010/09/06

八十後.論壇 鳥巢一代VS 高鐵一代

信報財經新聞 P40, 副刊
同是八十後,國內因京奧而贏得「鳥巢一代」美譽,戴上大國之民光環;香港則因高鐵事件帶出政治醒覺的新一代,儘管有不同評價,香港人的優越感依然。




未來,一國兩地的同輩將是較量、融合、抑或各不相干?今期論者的文章透露了一點點線索。



鳥巢高鐵各自各精采



林一苹(廣州)



大學助教



「鳥巢一代」和「高鐵一代」沒有什麼可比較。



兩者反而有一個共性:無論支持奧運抑或反高鐵,都是自發參與公共事務的行動,只是背後動機不同,歸屬心也各異。



鳥巢一代:國際化和民族心的統一文明友善的京奧志願者給八十後一代贏得了「奧運舞台上的民間外交官」稱號,國內新聞媒體也讚不絕口。這恐怕是八十後的自信和活力首次被社會正式認可,從而打破一貫 「物質主義一代」的偏見。說起來我的兩個朋友都是親身參與過奧運的鳥巢一代:H作為星巴克優秀員工代表進駐奧運村分店,時時興奮地打電話給我說今天又見到CNN的什麼人。買咖啡的美國記者稱讚他的英語,問他是否去過美國,他說我看《老友記》學的。另外一個女生W大學時是爵士寶貝,在大小咖啡廳彈唱、參加過全國的音樂比賽,現任舞蹈編曲工作,奧運時居然報名做了青海站的火炬手。我半調侃地說,不知道你這麼愛國喔,她說,好玩唄,而且一輩子就這麼一次。



愛國主義和國族榮譽感在此是件順理成章的事,當年圍繞西藏問題不少海外中國留學生還發動過火炬保衛戰,網絡上亦是文字仗不斷。國族主義這個詞讓我有些惴惴不安,不過當我想起H和W,就明白當中也不乏建立在民族歸屬感之上的好玩、參與國際盛事的激動。不少年輕人為能親臨奧運興奮不已,他們不僅僅是作為國家的名片存在,這一經歷本身就值得自豪。通過鳥巢一役,中國八十後向世界證明瞭這一輩的自信,同時也向祖國交上社會責任心的功課。



反高鐵:介入公共事務的開始高鐵青年可能是鳥巢一代陌生、也讓他們自己的前輩訝異的一代。對於當局敢想敢言,不少言論直指資本主義社會本質。在這以前,香港八十後一直是作為「不關心歷史」的一代存在的,也被本地媒體批評不了解二十年前的事。若在國內,大部分人可能認為「就是一條鐵路而已」,習慣了大工程總有小犧牲。不過由菜園村引起的這一股關注個體利益之風也飄洋過海,早前鳳凰衛視某期《一虎一席談》上,知識分子和民眾紛紛為國內的被拆遷對象爭取權益。



老實說我也很驚訝,以前給學生輔導,不少學生不要說隔一道海的六四、五四,對本地六七暴動也一無所知,好像只關心逛街和搵工。現在開始理直氣壯走上街,回到家也在Facebook和blogspot上搞社運。當中除了公義心和政治討論,似乎也流露出對社會走向的焦慮,想要為自己爭取一個未來。團結總是力量,不知道反高鐵運動會否成為港青走出小我窠臼的契機。



都是好勝心惹的禍



沈頌怡(美國)



波士頓大學博士研究生



我想大部分留學生都有過如此感受:留學在外,英語說不好,課業跟不上,每天把自己關在布置簡陋的卧室埋頭苦讀,啃公仔麵度過暗淡、隱蔽的日子……。當聖誕和暑假回到熟悉的地方來,情緒就大不同,那種「浸過鹹水」的優越感油然而生,在國外給踐踏得遍體鱗傷的自我意識迅速膨脹起來。走在銅鑼灣街頭時頭也抬得特別高,對這裏的人和事都看不順眼:怎麼香港人都愛大哮大叫不講禮貌?怎麼年輕人都貪愛名牌不事勞動?怎麼大學畢業生連基本的英語和普通話都說不好?



在他鄉忍辱負重,回家趾高氣揚。幼稚的心態,卻真實得可笑又可悲。



浸過鹹水又如何



沒辦法,「我比你強」的飄飄然太易令人上癮。從小(學)到大(學),我們都給栽培成競爭的機器,鬥個頭破血流才爭到海外進修的機會。不過,在洋鬼子的洋地方,人家才不管你什麼名校出身會考幾條A,黑頭髮、黃皮膚、英語帶口音的都標籤為「中國人」或「日本人」。



數學考一百分,藍眼睛的會讚嘆亞洲人果然會計算;跟美國人談戀愛,他們會說最喜歡中國女生柔順貼服真可愛。我一直以為專屬自己的優點和成就,都給上億的同胞叨了光。身為標奇立異的外族,對自我身份特別敏感。不由人選擇,留學生肩負的不只是個人榮辱,而是整個民族的對外形象。



中港同盟非對手



我曾費盡唇舌要讓美國朋友知道香港人和上海人不一樣,但我何德何能可以為整個民族發聲。看過太多迷惘的面孔和不以為然的反應後,我就漸漸放棄了。及後,我開始發覺自己會跟美國人打趣說「我會工夫不要惹我」,寫賀卡時會用中文寫「生日快樂」讓鬼佬看得一頭霧水,甚至當教授和同學提到「中國崛起」時會感到莫名奇妙的沾沾自喜。身在香港的朋友擔心東方之珠將被中國明珠取替之時,我們卻恨不得千千萬萬的炎黃子孫們都站起來,在耀武揚威的外國朋友面前狠狠出一口烏氣。



在家看不起自己人,在外卻以國族身份自豪,這是多麼畸型扭曲的心理。說到底,都是好勝心惹的禍。也許,香港人內地人從來都只是一線之隔,美國人亞洲人也只是膚色和文化的分野,只是好鬥的本性叫我們何時何地都銳意要證明自己比人優越,拚命抱着一塊身份的浮木往別人頭上敲才得以存活在這充滿驚濤駭浪的花花世界。鷸蚌相爭本無意義,爭的只是一口氣的長短。在美國待久了,我是香港人中國人亞洲人還是純粹的外人再也搞不清楚。身份認同危機叫我最擔心的是,那渺小的自我將悄悄在這紛亂的聲音中消失淡出。我是誰?我的競爭對手是誰?我再也答不上來了。



我對國內同輩的一些印象



陳知行(香港)



自由撰稿人



我對中國原本不認識,也沒有什麼感情可言,讀中學時到南京和上海參加交流團,才算正式接觸香港以外的中國人,當時香港已經回歸,我還是個普通話也說得不好的黃毛丫頭,一起參加活動的是南京大學的大學生,比我大五年左右,有次一起吃午飯,吃得興高采烈之際,聽到同胞們大聲嘲笑我們的普通話,令我立時氣忿得胃口大倒。



上海北京風格不同



近年接觸內地的機會漸多,認識不少國內朋友,有來自大城市的,也有來自偏遠的西部。念大學時,很多同學來自金融城市上海,如果不說,聽他們的英語口音,還以為是念國際學校的香港人呢!女的漂亮,男的拿着的都是名牌包包。面對着背景良好又勤奮上進的他們,我與其他土生土長的香港同學也不是不慚愧的,其中同學X對我說,畢業後她一定要拿好成績考進大公司做事,不然的話她來香港讀書幹嗎。相反,我們卻缺少了那份鬥志和野心。



北京朋友也非常優秀,份優秀卻與上海年輕人手握的充裕條件有點不一樣。相對上海,經過歷史洗禮的北京,其藝術、文化和政治氣息比較濃厚,銅臭味道較少。我所認識的北京年輕人便都很勇於追求自己喜歡的東西,過自己想過的生活,即使那種生活不是社會主流價值所認同的。北京這個城市根本沒有所謂主流非主流,在那裏什麼可能性都有。我的朋友Y是名畫家和設計師,很多時候她只是閒賦在家畫畫,朋友Z去年則辭了雜誌社的工作,到處遊山玩水拍照,而她們的創作均是一流的。這就是我眼中的「優秀」。



香港八十後開始有底氣



另外一邊廂,香港的八十後因為去年反高鐵、保菜園事件被稱為「高鐵一代」。姑勿論此冠名是否過於籠統,當然也有非八十後反高鐵,八十後支持興建高鐵,我欣喜的卻是看到香港的年輕人也終於勇敢走出來,抗衡主流文化,追求自己認為對的東西。一直以來,我這一輩的年輕人成長於物質豐盛的年代,套用一下呂大樂《四代香港人》的語言,享受着第一代、第二代所建立的繁華經濟,好像沒有什麼值得反抗的地方。可是,自2003年七一遊行開始,繁華經濟帶來的社會不公義逐漸浮現,我們的政治意識亦慢慢累積下來。



1月時,馬家輝在《明報》筆陣的〈立法會門前夜裏的父女政治對話〉一文(後被收錄於其政治評論集《站錯邊》裏)中,便寫道:「經此一夜,如同其他年輕人,她已經不太一樣,也如同香港在變,政治架構再不變,如斯抗爭之夜必會來完再來,停不了了。」香港年輕人這份為了公義敢於站出來的勇氣,半點不比首都孩兒的驕傲氣概差。此種「優秀」未必為凡事以數字衡量事情的政府或家長所欣賞,卻更難得,更值得令人高興。



中國偉大, 香港可愛



黃雅君(北京)



香港執業律師、現留學北京



當初到北京留學的決定教很多朋友詫異。讀法律的,因為法制的問題,大都選擇到英國念研究生。中國的法制仍然年輕,為什麼我會選擇北京?除了自己對北京的喜愛以外,當然也因為全球趨勢所然。



兩年前,中國在連串天人禍下成功辦好奧運,贏得世界的掌聲,張藝謀執導的奧運開幕禮,以兩小時表現中華五千年文明,盡顯大國崛起之勢,讓中外的男女老幼看得目瞪口呆,中國人無不感吐氣揚眉。參與奧運志願工作大多數屬七八十後,他們對「國家」的認同及歸屬感倍增,要把國家的未來扛在自己肩上。



中國崛起朝氣勃勃



奧運開幕禮翌日,韓國最大的報紙《朝鮮日報》以「鳥巢一代」一詞形容這群充滿熱情的中國年輕人。張頤武教授更明言:「將來,他們會成為企業家,會成為政治家、學者、作家,也會在普普通通的生活中展示自己最為燦爛的一面。」就我所讀的課程中,大部分為外國畢業生,甚或已在其國家執業。當身邊不少金髮藍眼的朋友說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我一邊嘖嘖稱奇,一邊自嘆井底之蛙。外國人對中國的好奇與垂涎遠超我的想像。同時,本地學生的教養與見識也讓我眼前一亮。他們似乎有無法滿足的求知欲,帶着謙虛的心及孜孜不倦的學習精神去了解世界。好幾次自我介紹,當他們聽到我來自香港,都不禁嘆謂:「香港是個好地方呢。」言談間也就滿是敬畏之意。我頗有點腼腆,思索香港年輕的一輩又是怎樣一個光景。



香港愛國愛家生矛盾



較諸「鳥巢一代」,香港的八十後最近被冠以「高鐵一代」之稱。從象徵層面看「鳥巢」與「高鐵」兩種建築物,其於國家的載譽價值頗見高下。當北方「鳥巢一代」是熱情與活力的代表時,南方「高鐵一代」卻泛指作風偏激與叛逆的一輩,隱含諷刺意識。對於他們進行示威、反對興建高鐵的行為,社會偏向持取負面態度,認為那屬非理性之舉。究其動機,到底有多少人體諒過其實他們是希望為守衛家園而努力?



事實是,經過了一個世紀的殖民統治,香港人對「國」的意識仍難免於建立當中。然而,他們一直對「家」的概念根深蒂固。誰又曾忘記皇后碼頭遷拆前有幾多人到場憑弔。那種對「我城」的遺憾是遷不去拆不掉的。如今再來一個菜園村,究竟我們「愛家」的情懷要被鋪上多少重遺憾,才能像人們的「愛國」精神般得到的尊重?



同為八十後,同樣地身體力行,同樣地為自己所屬的地方堅持自己的理念,得到的回響卻有天淵之別。大概我們只能歸因於「時勢造英雄」,不同的背景成分造就不同的集體成就。現在,或許你對我當初到北京留學的決定不那麼詫異了。



活於噪音的「高鐵一代」



李志榮(香港)



《信報》副刊記者



當題目定為「鳥巢一代vs高鐵一代」,後者注定成負方。因為,若以媒體主流論述來看,「鳥巢一代」代表為國服務的義工,富有責任心;「高鐵一代」代表暴力、搗亂的示威者,激情卻欠理性。



上星期六舉行的青年高峰會議中,來自內地的年輕與會者向唐英年問了一個問題:「香港青年常常對內地有負面的印象,我覺得這是他們不夠了解內地的真實一面所致。香港青年和內地青年有所不同,香港青年是着重自我表達的『1』,而內地青年則是以大局利益為重的『0』。香港政府有沒有一些政策,讓這本來風馬牛不相及的『1』和『0』互相交流了解呢?」



0與1之對比



這條問題大概是對「鳥巢一代」和「高鐵一代」更客觀的描述:「鳥巢一代」是考慮社會優於個人的一群的「0」,而「高鐵一代」的「1」則相反。唐英年向該名青年回答道:「兩種年輕人都有他們的優點和缺點,政府了解並積極考慮如何讓兩地青年取他人之長,補自身不足。」雖是官腔,但態度正確。



「鳥巢一代」對國家充滿熱誠,自小面對激烈競爭,每個人都是鐵金鋼,多才多藝,滿腹經綸。可是,因為接收的資訊太過統一,他們理解的世界,相對來說比較狹窄。



不過,我更希望探討「高鐵一代」的優劣。高鐵一代「臭名遠播」,缺點包括:「宅」(要政府官員跑上Facebook接觸年輕人)、暴力(政府常說反高鐵青年暴動)、鹹濕(?模熱潮)等等……。



面對這些指控使,高鐵一代十分害怕被歸邊,所以,坊間的討論,往往集中在「什麼不是八十後」,而非「什麼是八十後」。我每個星期都會在「YZ世代」的版面下寫一些年輕人的訪問和新聞,撰寫良久,感覺就在玩「躲貓貓」。尤其是在去年尾「八十後熱潮」開始盛行,之後受訪者總是對這個「標籤」左閃右避。(當然,小弟也曾和的士司機激辯「八十後不代表我」……)



香港價值觀在演變中



香港年輕人一向多變,「高鐵一代」帶有原罪,我們的成長經歷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價值觀。兒時老師教「不平則鳴」,但長大後「不平則鳴」是要「基於國家利益的前提下」。又例如,小時候父母教我們「奉公守法」,長大後卻有人說「適當違法是公民抗命」。



香港實在太多姿多采,對於一些追求純潔的長輩來說,這點雜質是不能容忍,但換角度看,雜質是思考的激素,香港青年眼界亦因而較廣,這是所謂「高鐵一代」,相對優勝的地方。



回到高峰會,在一大堆官腔之內,尤幸聽到唐英年這一句:「香港的年輕人也可以影響國內年輕人的思維,為他們帶來改變。」憑這一句,我覺得「高鐵一代」,還有存在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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