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9/06

呂大樂與沈旭暉的世代對話: 3 名「80 後」學人的反省

2010-02-21 明報 P04, 周日話題, 李祖喬 黃宇軒 葉國豪

辯論交鋒,不在勝敗,只為理解。學者來回萬字,除了展示「立場不同」,應讓我們學到更多。呂沈對話,雖似未對焦,實意義深遠——香港得檢討「學術」、「公共評論」和「大眾」三者的關係。「世代論」今次反省的,不是階級流動和政治文化,是學術知識的傳播。




重點在對話背景



先別理誰比較易讀和合理,這涉及讀者個人理解。重點乃對話背景:二人以學者身分在主流媒體發言。要思辨討論,可私下分享;提點社運人士,可打電話。選擇在媒體以學者身分發言,是在影響讀者判斷,包括每天剪報的政府、通識教師、沒有參與的市民,這不是單純的個人發聲,絕對影響社會。呂大樂的〈衝擊立法會超出和平抗爭範圍〉及〈我的「昔日情懷」〉,公開提點組織者及呼籲尊重體制。那是「社會學教授」的身分,卻不代表「社會學」,而是他對「民主」等政治概念的看法(他謙稱為「保守看法」)。故在此事上,呂氏的「保守看法」只代表他自己的經驗:一名主要以電視機觀察、憂心青年出錯的觀眾。值得公開提點,非因他有意見,而是他相信「大部分人」都有意見:



「問題不在於發起行動的團體……的主觀感受……而是大部分市民如何看待……」



「對很多市民而言……這的確涉及責任的問題。」「我的理解可能已追不上時代,但確信很多市民……很有意見。」



基於以上想像,他善意地認為得公開呼籲。故收到來郵指摘(呂認為對方「讀得太多建構理論」)、《信報》(社論指「看不見有任何暴力行為」及林行止指「混亂場面是迫不得已的發展」)及《蘋果日報》認同青年、網上有大量消息、葉蔭聰和馬國明後來反駁……呂氏堅持要公開提點青年。他認為,他認識及想像的「大部分人」都相信電視和很有意見,即使政府很討厭,刻下仍需要「民主規範」,這是「很多香港人都會認為是合理的」。



問題在知識流通文化



學者發表具爭議的個人意見,用什麼身分沒所謂。但當呂氏是個廣被引用的「社會學教授」,就絕對會影響讀者判斷,令人以為,他在此事以社會學研究掌握了「大部分人」的想法。香港有言論自由,讀者把個人意見誤讀為專業意見,罪不在作者,而在香港的知識流通文化。特首政黨政論員說「代表大部分人」,沒人理;但呂氏作《四代香港人》,本為個人反思,不少社評和官員卻以為青年不滿經濟,說要解決失業;到高鐵事件,就知道誤用呂氏個人框架,改稱失落的「第四代」為正義的「80 後」,加以訪問理解。



為避免誤讀高鐵事件,須先向公眾指出,呂文乃個人意見,沒全面道出學界有關「民主」等概念的眾多定義。這是沈旭暉介入的原因。他在〈一個學術時代的終結〉說: 「我們有責任讓大眾明白學術新思維,以免社會繼續以被淘汰的研究框架閱讀明天」。「我們」——明顯指公共型、而非研究型學者。搞國際關係的沈,沒討論高鐵和「大部分人的想法」,而是認為呂氏80 年代的經驗和訓練,主觀抹去了閱讀事件的其他可能—— 「民主」除了是「規範」,也可以是左翼理論或中介論。沈不是學術討論,是引介理論的名字,質疑呂氏下放知識時,選取了什麼,扼殺其他新近而有學術地位、值得公眾參考的框架。沒人知「大部分人」怎樣看沈文的新學術名詞,但此文在「80後」的論政大本營「高登討論區」,大受歡迎。



本來,應可看到各派學者為新概念唇槍舌劍,下放更多知識,刺激公眾多元思考。遺憾,呂說: 「深覺淺白的文字和平易近人的分析概念之可貴……文中五大要點……暫時仍然未能充分咀嚼出其中相關的地方,反而題目中的『昔日情懷』四字,多少點出了我的心情。」呂氏沒倫理責任回應沈氏、林行止、葉蔭聰及馬國明,但他義無反顧相信腦海中的「大多數人」和「民主規範」,對「心情分享」及「淺白文字」情有獨鍾,發表了7000 字「昔日情懷」,也反映了他下放知識時的偏好。個人原因無從考究,但既然呂氏極有影響力,理解這偏好,實有助把握那知識流通文化。



為何學者私下明明指來郵「讀得太多建構理論」,回應公共挑戰卻「未能充分咀嚼」?讀者又為何誤讀?



應建立本土知識鏈



知識流通文化的特點,是作者傾向個人分享和淺白語言。這是好事,但也有其歷史根源,不應盲目迷戀,變成反智。學院外的梁文道曾接受Roundtable 雜誌《META》訪問,值得參考。他指香港知識鏈斷裂,是殖民地產物,並由特區繼承。在外國,學院研究、媒體引介、議員提案、政府施政、學院再探索,知識鏈緊密完整;內地體制稚嫩,然摸着石頭過河,也着緊研究;但港英從來無視本土未來,大學只培訓公務和商業精英,服務港英而非大眾。社會動盪,政府不做研究解決,只「派糖」,但求安然撤退。



政府漠視研究知識,評論頗為無力。梁文道用字淺白、觀點獨特精闢,眾所周知,但他最後舉例,他多年前已提過公共空間問題,沒人理,幾年後議題又來,又評論,現實沒太大改變。我們由此可見,淺白評論能形成輿論,卻未必解決問題。既然研究知識地位低落,有心的學者或許只得暫時迴避嚴肅討論,以學者身分淺白發聲,在媒體擔起代表「大部分人」的重任,形成既學術、又公眾的輿論壓力,要求改變。但代價可能是,淺白有趣的速食回應,犧牲了需要驗證和激辯的公共知識。香港一直被過渡期討論淹沒,除了「經濟建設穩定人心」和「口號式爭取普選」兩種思維,只有「香港精神」等陳腔濫調,對社會問題欠缺認識。如何民主地規劃土地?文藝發展的資源分配是否公開透明?如何解決貧富懸殊?如何平等看待新移民、工人、少數族裔和性小眾?如何解決新市鎮的缺陷?問題周而復始,每隔幾年都有淺白生動的評論,卻未見對症下藥的專業思維和知識。再叫人對話,也無法回應「80 後」。



礙於時勢、學者迫不得已暫代「大部分人」發聲,聯合學界和公眾,向政府施壓——大抵造成日後的「誤解」,讓人以為教授身分,就是在下放研究知識,不知道原來可能是個人分享。港人治港了,即使跟中央尚在磨合,政府也應重新尊重本土知識,建立知識鏈。如此,公共討論才會出現精細研究和思潮辯論:研究型學者,研究問題,非研究青年,解決問題,非解決青年;公共型學者,引介理論刺激公眾思考,非以修辭隱藏個人理論框架,造成誤讀。香港不乏健筆,卻欠為本土指路的學術研究。沒有研究、盲目相信任何主觀看法,才是「管治失效」和「暴力」的起源。



我們3 個「80 後」研究生,一個在港讀文化研究、一個赴英讀地理學、一個是來自台灣於港大社會學系念書的半個香港人。有人主觀認同「保守看法」,也有後現代主義粉絲,但都受過許多公共型學者的淺白評論啟發,視他們為走出象牙塔的典範。但我們深信,要再提升社會知識水平,公共平台尚需更多理性聲音。引魯迅《門外文談》一席話,是為結語,並為「80 後」學人的座右銘:



「由歷史所指示,凡有改革,最初,總是覺悟的智識者的任務。但這些智識者,卻必須有研究,能思索,有決斷,而且有毅力。他也用權,卻不是騙人,他利導,卻並非迎合。他不看輕自己,以為是大家的戲子,也不看輕別人,當作自己的嘍囉。他只是大眾中的一個人,我想,這才可以做大眾的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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