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9/13

南來知青看香港

2008-12-21 明報 P06, 什麼人訪問什麼人, 沈旭暉

這系列最後一集,筆者請來兩位在內地頗負盛名的青年公共知識分子,許知遠和安替,希望用他者的角度,回看香港同行的出路。然後,會簡單總結香港究竟有沒有青年公共知識分子這回事,和他們面對的結構性困局,以及個人總結。






文沈旭暉





「香港魅力衰掉很快」



問:沈旭暉訪問助理:張開圍、李祖喬@Roundtable答:許知遠(《生活雜誌》出版人,曾任《經濟觀察報》主筆,著有《那些憂傷的年輕人》、《納斯達克的一代》等)和許知遠談過數次,都是在香港,由文化界前輩介紹認識。他在內地知識界是青年象徵,成名作《那些憂傷的年輕人》反映一代人心結,乃《四代香港人》姊妹篇。他的生活:當雜誌出版人+通過文章維持安穩生活+主持北京書店+不時出國考察,正是我們夢寐以求的事。但原來,他更希望被稱為作家。





是內地知識界青年象徵



「真正的作家願意用50 年後的10 個讀者,交換現在的5 萬個讀者」。他的讀者不只5 萬,但相信「是否影響public,那是一個by-product,不是我要追求的方向。當一個人太追求by-product,就會篡改自己的內心世界,對自己不誠實,結論往往經不起推敲。」太刻意追求影響力,失諸有相: 「有人天生試圖影響政策,但個人選擇是按照我的方式想清楚,並不希望東西能達成結果。」太追求商業效益,也看不過眼: 「我特別喜歡作家Edmund Wilson,起英文名字也是因為他。他擔心銷量大得讓嚴肅作家害臊」。



知遠本質愛學術, 但情歸公民社會。



「在國內,大學是愈來愈潰爛的體制,因為過分封閉,行政權力不斷膨脹,學術精神不斷死亡,很難有活力和空間容納年輕的聲音。公共空間可成為更大的自由平台。」所以,他認為公共知識分子有特定社會功能: 「任何社會都面臨價值的真空、意義的缺失,知識分子應填補這真空。」對他而言,十九世紀的西方知識分子傳統最值得尊敬, 「不一定需要在學院幹什麽,也不一定經過所謂學術訓練,包括馬克思, 他們才是真正意義上的publicintellectual, 足够的public, 足夠的intellectual。」他找到公共和私人之間難得的平衡,足以傳訊,也毋須害臊。他認同在香港難做到, 「中國大嘛」。



是的,港人的焦慮他都理解。他笑說每次來香港,都為我做精神massage。內地、台灣都有世代論,那裏的第四代人也面臨難以上位、權力持份人為新一代訂下自己毋須達到的標準等結構問題。



台灣人可種田開咖啡,香港不行「台灣是很好玩的案例。台灣年輕人畢業後不想成為王永慶了,知道成不了,有心人夢想是在農村買地,開咖啡館。這樣的社會愈來愈多元,再過兩年,就醞釀出不同價值來。」然而,香港年輕人沒有了橫向流動的視野,向上望又鬱鬱不得志:「現在的年輕人沒有明顯受壓,生活也不匱乏,沒什麽主要敵人,就局限在小世界裏了。」何况不同台灣, 「香港買不了地,太可憐了,就這點特別可怕。台灣有多元價值觀在支撐,在香港金錢的支配性太大了,這是整個社會風向。政府應做事,要給年輕人創造一個可能性嘛。當然,這是相互的事情,年輕人也要爭取。」沒嶄新思想連好東西也在消失知遠和香港頗有淵源。他正研究香港史,常到香港圖書館調研,在《亞洲週刊》定期寫文章,也交由CUP 出版《愛國無罪》。他喜歡香港的獨特性——從前的獨特性: 「香港魅力在過去十多年衰掉很快。從前香港魅力在於獨特,現在中國封閉消除,香港再沒有嶄新思想出現。本來的有利條件,自由流動信息,長期外來的文化傳統,處於亞洲的特殊地位,應該出現新的東西,包括價值、文化創造,但都沒有。



甚至好東西也在消失。」研究香港,導火線是「從來沒香港人把自身故事說完整,邏輯都是碎片式的。說得好的都是外國人,像Jan Morris。」當然,還有感情:「我們這一代關心香港完全是因為錄像帶、流行曲,因為中國封閉。八十後不需要香港。」豈非最後一代理會香港的中國人? 「嗯,歷史還沒終結,怎敢說是最後一代?」後記:過了追求粉絲的年齡見過許知遠的人,會先注意他的外形:捲長髮型、開胸襯衣,不像一般人想像的知識分子。他說沒有刻意經營形象,大學時因為懶才不剪頭髮,但不諱言「可能3 年前希望成為一個pop star,我曾想為什麼文化界不能。但這兩年看到在公共中心的,都是些你看不起、不尊敬的人,就算了。」他笑說「早已過了追求粉絲的年齡」, 而且「householdname 是陳冠希那些人,不要跟他們比。



」他希望明年到海外住一年,當訪問學者。這條路,是他獨自走出來的,如何向上提升、如何橫向流動,他都有自主性,實在值得香港同行借鏡。





「我不在乎香港怎樣走」



問:沈旭暉訪問助理:張開圍、李祖喬@Roundtable答:安替(國際關係研究員,《縱橫周刊》負責人。曾任南方報業集團記者、《紐約時報》駐北京辦事處研究員)在內地的國際研究圈,安替是公共知識分子代表人物,他主辦的網絡《縱橫周刊》是研究者必讀。他曾到伊拉克當戰地記者,又在學院兼任授課,但主要身分還是媒體工作者。他的博客曾被微軟封掉,原因是他不滿一份由《南方都市報》骨幹發起的報紙被整肅。這令他在美國打響名堂,當地聽證會也曾討論這案例。他和香港的交往,也是從網絡開始,卻發現香港網絡生態和他想像的不一樣。



「香港網絡左,大陸網絡右」在內地屬自由派的他,自言政見「中間偏右」,香港網絡則「太左」: 「香港網絡評論和博客常說反主流媒體、反專業,這對我來說,不太願去做。大陸blogger 的最大作用是改變傳統媒體,最好的blogger還是傳媒人,包括王小峰、連岳,都是非常專業的。在中國,blogger 是傳統媒體的一次再創新,而不是推翻。」他曾參加一次香港獨立媒體的會議, 「我發現我是各地代表裏面最右的,非常吃驚。對我來說,WTO 給了中國非常重要的機會,去rise 或改變一切,並且讓公民社會有更多錢和自由。所以,WTO 對中國很有價值。」



網論和政論精神分裂



作為活躍網絡的知識分子,安替懂得精神分裂的遊戲規則, 「封你的blog 跟把你捉起來是兩回事」。他不斷強調主要身分不是批評政府的社運人,而是專業新聞工作者: 「我內心覺得新聞專業非常重要,想推動新聞專業化。這是從台灣和俄羅斯經驗看出來。」他的私人感受唯有通過博客發泄,但也注意界線以免影響第一身分: 「當然,我承認這是self-censorship。



可真正的勇氣,不是老是批評的。我真的希望推動專業化、新聞自由,才願意做一些self-censorship,包括在公共場合不那麽直接談中國,才能推動國際政治自由化等事。」這是為政治,也是為專業:要是老談中國,就沒有人把他當國際新聞權威。別人可以不明白,我不能。



他的《縱橫周刊》是有趣的平台,集合了50 多個專家學者,每人負責研究一個國家地區,每周寫一篇八百字時評。其中,也有人負責香港: 「我們不太在乎香港應該怎麼走,我完全不關心這問題。我們比較關心的是分析各地的政治運作,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香港是重要的中國之內的化外之地,就這樣而已。」那對中國有什麼參考價值? 「最好能保持北京對香港忠心的信任,特區的民主又能發展得非常成熟,那樣大陸民衆和政府都會有更大信心,放手讓台灣有更大空間。」既然只為參考,為什麼還要專人研究香港? 「對,但我們對緬甸、泰國、蘇格蘭、魁北克,也關注。」究竟內地公共知識分子還有沒有人關心香港? 「不多。香港是一個拿了港簽可以購物shopping 的地方,然後有影星、電視劇、娛樂。我們有台灣問題,對於大陸來說,已沒有香港問題。」「沒有國際,香港什麼也不是」話是這麼說,但字裏行間,安替替香港惋惜。「什麼叫CEPA? 就是Money forloyalty。媒體、政客都期待北京援救自己。其實香港是華人地區最自由的經濟體,這麽自由的經濟體都期待依賴,未來的政治經濟自由怎麽捍衛?」對安替而言,香港本土文化並不成熟,千萬不應推廣:「香港最大特色不是local,而是國際化,這也是它對中國的價值。為什麽克林頓願意把CGI Clinton Global Initiative 放在香港?就是要放在國際地方。一local,就失去international 和一切。」怎樣維繫香港的國際地位? 「香港需要政治家。香港政客都是官僚,從英國訓練出來,都是跟隨指示,包括特首。」香港跟中國融合愈來愈緊密,他直言「非常擔心」: 「有時候並不是大陸在壓香港,而是香港慢慢自我審查,這非常可怕。界線慢慢移,北京也不會退後,距離愈來愈近,香港價值愈來愈低。有什麽辦法?」



後記:可比孰不可比



安替的國際雜誌概念,也是我的追求。然而,在香港絕不可能找到50 個專家學者每周定期就該地區發表短評:既沒有這麼多專家,有知識的不大做這類事情,讀者更是奇缺。



諷刺的是,他卻安慰我們,說羨慕香港的環境可以出現Roundtable,希望在內地籌備差不多的網絡,卻遇上不少困難。他不斷強調自己的新聞專業,我們也得花大量時間應付學術遊戲,可比孰不可比,從來庸人自擾。



但無可否認,內地知識分子的空間比香港大得多。不少學者和文化人紛紛北上,據說生活和自由,都比特區優越。



10 年後,許知遠和安替還會常到香港來嗎?





個人總結



問:李祖喬@Roundtable



答:沈旭暉





盼第四代港人打破宿命



李:這系列的訪問對象,幾乎一律抗拒承認是青年公共知識分子,為什麼?



沈:這標籤只是編輯喜好,我們都不喜歡。最應提供公共知識分子的大學,從不鼓勵學者參與社會,乃至給予無形壓力。傳媒也不尊重,恥笑評論人是學棍,卻變本加厲找這些人。和內地不同,知識分子在香港邁向公共是不能變錢的。建制重視輿論,但重化妝多於實務的作風,令一般知識分子反感,他們根本不願刻意影響公共,卻為即食評論人提供了空間。結合四代香港人困局,要是承認自己是青年公共知識分子,無異暗示有本錢突破,更成為眾矢之的。



李:昨日有評論文章說,他們太賣弄理論,不夠落地。



沈:也有數人堅持去理論化。現實是,李歐梵請周星馳授課不會受壓,年輕一代卻會。先讓人感覺自己懶勁,穩定時再入世,也許是先後次序。



李:你情願第一身分是學者。



沈:愈走進公共空間,愈必須比一般學者發表更多純學術文章,才能抵受壓力。我有信心比同期出道的國際學人,在學術上不墮後,乃至更前。但我不相信工作是dichotomization,只幹一種東西,我更辛苦,productivity 會很低。



李:你在大學以外有其他工作……沈:參與私人公司管理顧問,也是國際視野的實驗。Roundtable 延伸的一些蚊型企業,也要照顧其生存。稿費之類,不少都捐或借出去給你們。



李:你不愛評論香港時事,卻希望維持香港的國際性,想過從政嗎?你參加政府委員會,剛任滿中央政策組,朝中應有不少朋友。



沈:職業政客,從沒有想過。但要是和專業掛鈎,可融合國際知識和推動國際視野,無論是政府、商界還是媒體,都不應排拒。



特區政府有對口單位長遠規劃,短期不可能出現,但這是唯一出路。促進這改變,是我參與那些框架的唯一目的。



李:人們對你的家庭背景很有興趣。



沈:沒什麼特別。母親從前在媒體工作,其實外公也是,他算是民國《大公報》張季鑾的後人。父親退休前教港大,英國畢業。



他們從來一個投民建聯,一個投民主派,唯一共識是要我不從政。



李:Roundtable 要做什麼?外人看的都不一樣。



沈:常說退休了。不如說它不應成為什麼。我想它不應幹太多top-down 精英活動,也不要將議政論政列為主要工作,雖然也得做。周年聚餐太形式主義了,別再那樣吧,我抗拒這些。我們都是社會科學背景出身,希望加強香港對這背景的認受,無論是地位、理念、金錢、文化還是政治上,讓他們更好發揮。



鞏固下一代社科基礎、讓政府和企業重視,比培養樣辦精英、追求短期效益更有意思。當然,有by-product,但別本末倒置。拿揑分寸,是藝術。



李:Roundtable 陳智遠當政治助理過程中,在記者會特別多謝你。



這是by-product?



沈:我們是好友,還幾乎每周見面。我深信他是這批人中最能發揮社科價值的人,儘管這制度開展得糟。坦白說,職位薪金是不正常,但這和社科人只應值三萬是不同概念,胡錦濤月薪多少?社科人應互通有無,我們也一直推進其他旋轉門,乃至推薦友好到使館的出國活動。



李:聽說你不同職業總收入不低,才沒考慮當副局長或政治助理



……



沈:這邏輯有問題。



李:有時我們覺得你很demanding,哈哈。



沈:我是很disciplined 的人,每天都用excel 記錄檢討和成效。對NGO 的散漫管理無奈,但change 總得慢慢來。



李:你喜歡在媒體出現嗎?



沈:沒有快感,不過這是最直接推動國際視野的途徑之一。希望多和媒體幕後合作,它們融入國際元素,邀請不同朋友參與,這比自己出鏡有價值。媒體和組織邀請,我有八成轉介予朋友。



風氣集體改變,不能靠個人,才可持續發展。



李:到什麼地步會離開香港?現在有什麼打算?



沈:必須知所進退。未來數年,在公眾視野應淡出點,專注國際研究和幕後推廣。目前在做中國看奧巴馬的調研,明年到東非訪談中非關係。我在中大剛開辦了一個全球政治經濟碩士課程,回應金融海嘯後的國際政經。只有對社科的輕視慢慢改變,再參與其他工作,才有價值,否則只是擺設。那時,就離開吧。



李:長遠夢想?



沈:在民間成立國際研究機構,有國際公民社會活動作下層建構,由商業運作支持長遠發展,毋須單靠捐款。可望永不可即,就是夢想。



李:最後,有什麼和第四代香港人分享?



沈:年輕人最忌不知進退。像這系列,都是下班後見面、通宵寫出來,很累,而且延長了數周,但最後一集也有不捨,何况其他?但人生達到基本盤後,捨得不必要的名利,是需要的道行。



只要穩固根基,四代香港人的宿命,是可以打破的,不要自怨自艾。大家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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