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9/06

香港公共評論之死

明報 P02, 周日話題, 韓江雪

文 韓江雪




最近所看的書,不外乎關於維新運動、十月革命、五四運動以至「建國大業」一類,上周三位80 後學人引述魯迅《門外文談》的一段話,感覺也因此特別親近。不過我倒是注意到, 「凡有改革,最初總是覺悟的智識者的任務。



但這些智識者,卻必須有研究,能思索,有決斷,而且有毅力……」,這很可能已是魯迅對知識分子最正面、甚至是唯一最正面的描寫。我們大可找到更多如此這樣的例子:



「這樣的山羊我只見過一回,確是走在一群胡羊的前面,脖子上還掛着一個小鈴鐸,作為智識階級的徽章。」



《一點比喻》



「智識分子,性質不好的多,尤其是所謂文學家,左翼興盛的時候,以為這是時髦,立刻左傾,待到壓迫來了,又即刻變化,甚而至於賣朋友。」《致蕭軍、蕭紅》「中國的文壇上,人渣本來多。近十年中,有些青年,不樂科學,便學文學;不會作文,便學美術,而又不肯練畫,則留長頭髮,放大領結完事,真是烏煙瘴氣。」《致楊霽雲》



「近二年來,一切無恥無良之事,幾乎無所不有,博士、學者諸尊稱,早已成為惡名,此後則作家之名,亦將為稍後知自愛者所不樂受。」《致姚克》



麥兜+ 煲呔



留意到圓桌會三位學人的文章,主要是在「星期日生活」同一版面上,安徒兄介紹拙作《香港的鬱悶》,和呂大樂教授的巨著《四代香港人》相提並論,實在是受寵若驚。安徒兄且把兩書作了極其精辟的對照,還近日備受圍攻的世代論一點清白,並大有還80 後本來面目的意味。感謝安徒兄的大力宣傳催谷,期望《香港的鬱悶》亦和《四代香港人》一樣,日後能在便利店可買到,給我多拿點版稅以堪糊口(有興趣的超市、便利店、街市和快餐店,歡迎與牛津出版社接洽)。



回想起來,呂大樂教授也是我在中大的半個老師,最初接觸到的世代論——Inglehart 的「物質主義」與「後物質主義」世代論——好像也是拜他所賜。事隔十數載,《四代香港人》竟成為香港顯學,實在是始料未及之事。此書橫亙半個世紀的歷史,縱覽四代人的成就和失誤,一語道破香港的「深層次矛盾」,甚至被部分人奉為「新社會運動」聖經,連一眾高官也紛紛出動,要上facebook 和80 後對話,彷彿民間學者的專著終為高官重視,小妹能沾點光實在亦與有榮焉。



且先說一點題外話,近期全城熱話的電視廣告,非「麥兜+煲呔」的賀年動畫莫屬。麥兜與煲呔實屬空前的絕配,確令我對心戰室的眼光刮目相看——試問又有什麼可以比麥兜,更能襯托出特區政府的反智化和幼兒化?且先別誤會,我倒並不是說麥兜反智,只是說特區政府反智而已。一眾高官似乎已經完全黔驢技窮,根本無法想出任何有意義的政策建議,就連踏實一點的溝通對話技巧也放棄了,只能扮蠢、扮無知來愚弄市民,彷彿市民也會和高官一起高唱: 「鵝滿屎咪耐滴主印勇,鵝悶屎舍燴滴洞亮!」直到上周之前,麥兜從來一點都不反智,其實只是「扮豬食老虎」,牠所代表的是香港特有的失敗美學,以及委曲求存的生存哲學(《香港的鬱悶》P.80)。在香港這個「自由競爭」的社會,沒有「香港一蛋撻(一定得)」的自信,卻只有「搶包山」的過時技倆;沒有「梁朝偉咁靚仔」,只能寄望「一世有運行」; 「但現實就似一隻鴨,下下一定要duck……我最終變臘鴨(垃圾)!」在特區政府最感自豪的東亞運開幕禮上,我們滿懷「驚喜」地看見李克勤、容祖兒、譚校長……不少市民都因為拿不到入場劵望門輕嘆,那一刻我突然感悟到「快餐常餐特餐」的哲理: 「特餐,好嘢呢㗎,不過一早賣晒啫……午餐咪即係晚餐囉, 都係嗰啲嘢嚟㗎啫…… 想快, 想快就要快餐啦!」



後曾時代快餐文化



說到香港的「快餐文化」,當然不能不提每年的預算案,正所謂「餐搵餐食餐餐清」,有財赤嗎?那當然要加稅囉!有盈餘嗎?那當然要派糖啦!量入為出,力求收支平衡嘛!年年退點稅、減點差餉,那便是香港的所謂「積極財政政策」,足以推動香港經濟轉型提升競爭力鞏固國際地位等。(下刪萬五字,見2010 財政預算案)。有長遠的發展策略和產業政策嗎?追溯到董建華時代是有的,不過也只能為社會提供多些笑柄;期望鬍鬚曾有多點作為嗎?人家都差不多告老歸田了。正所謂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想快,想快就要快餐啦!」由此說來,今次這個「回家真好」的廣告,卻真還有更深層次的隱喻,正式宣告2010 年香港已提前邁進「後曾時代」,乃是名符其實的「好嘢嚟㗎,不過一早賣晒啫」。



儘管距離下屆特首選舉還有兩年,但「返歸早抖」的號角已經響起,除了近乎或原地踏步的政改方案和23 條之外,特區政府又再進入看守過渡的階段, 「六大產業」已經送入殮房,準備入土為安;所有AO 繼2005 年之後再放大假兩年,相信世界上再無如此清閒的高薪厚職;中策組留給太子黨白吃白喝好了,政策建議通通留待下屆再談。餘下來的,就只有一眾問責局長、副局長,諸如此類,繼續為埋堆卡位、互片互插而拼搏奮鬥。



以前左派經常批評香港太過政治化,現在我真的深信不疑。一切的政策出台不再講求理性討論,完全淪為權術和利益的分贓遊戲,只要看看高鐵方案如何掩飾官商勾結,絕對反智、絕對(將市民)幼兒化。尤其難得的是,連一眾泛民非泛民議員也一起響應,把普選說成解放,把補選說成公投,把公投說成起義,大概也可以再把午餐說成晚餐之類……這卻令我回想起十多年來的選舉,只要祭起雙普選的大旗,便什麼政綱也懶得寫了;倒是反普選的選員們,或許要多在民生議題上多造文章,力求分散公眾的注意力,非政治化是也。嬰兒潮的尊貴議員們,一於繼續「走精面、食老本」,哪需要再講什麼政策研究和分析,「都係嗰啲嘢呢㗎啫」!



小圈子罵戰



於是,正如三位80 後學人所言,我們只能寄望公共知識分子、公共評論, 「學者迫不得已暫代『大部分人』發聲,聯合學界和公眾向政府施壓……沒有研究、盲目相信任何主觀看法,才是『管治失效』和『暴力』的起源」。



看完我真是哭笑不得,這正是安徒所沒有點出的、《香港的鬱悶》書中的另一主要觀點——香港公共知識分子和公共評論的死亡,又或借用《阿飛正傳》張國榮的名言,「(無腳的雀仔)或者根本從來沒有出世」。香港的所謂公共評論,佔據了一整版一整版的討論空間,說穿了,只是像那些假借世代論之名的小圈子罵戰而已。



打從十多年前, 「獅子山下」的梁錦松出掌教資會後,商業營運的理念注入大學管理,資源增值、衡工量值、追求卓越成為主旋律,一眾嬰兒潮的尊貴學者們,無不埋首「世界級」的權威研究,在不斷擴充的學院階梯向上爬;無不開拓「國際化」的思想視野,與歐美學術殿堂平起平坐,而工資亦與政府高官等量齊觀。本土論述?本土知識鏈?對不起,哪會有學者還有閒情來參與;公共評論?當社會良心?難道你真的相信大學沒有政治審查!政策研究?決策理性化?需知道,那是不能當飯吃的啊——拿政府或企業研究資助的另當別論。唯一比較例外的可能是年輕學人,皆因他們還沒有拿到長工資格,反正在學院也只是投閒置散、朝不保夕,實毋須為拼搏上位而過於憂心,反而有更多空閒投身公共評論是也。



公平地說,香港的確還有呂大樂、沈旭暉教授和一眾圓桌會年輕學人等,絕對是學界的稀有動物,先後成立的一些智庫組織,貼錢賣命也要為香港的公共評論出點力。但撫心自問,多年來又出過哪些研究報告,推動過哪些政策改革的建議?是教育、醫療、房屋、交通、環保、文化還是福利?有哪些是真切關注基層困境,哪些是關乎普羅中產生活所需的?抑或只是得閒打打邊爐、吹吹水,拋拋書包、放放空炮而已?環顧近日報章上的公共評論,不是普選又是普選還是普選都是普選──但請別誤會,我絕對無意說普選不重要,只是搞不懂智庫到底與政黨有何分別;只是懷疑同一機構、同一班人不斷重覆同一立場、同一論調的大量文章,大有「呃稿費」之嫌而已。



終身事業



我是絕對認真衷心提出以上批評的,原因是本人正好就在從事政策研究。但近年卻發現報刊上的評論版,已不太需要嚴肅的政策評論文章了,所需的只是政治表態文章而已;一家以評論見稱的老牌報紙,最近連稿費也不太願意發了,於是評論只能放到網絡上去,不過網上同樣的多的是政治表態文章。我也曾經(當然是自資)出過一些政策評論的書,不過你猜可以賣出幾多本?三兩千本?三兩百本已經很不錯了;現在香港的書局和書商都只剩下中三商,難道真的只能去找快餐店和便利店?專注於公共評論的獨立出版社,我們有青文書屋和香港人文科學出版社,不過十多年前都已經結業了,羅志華老闆更不幸被書壓死了。一個絕對的真人真事,小妹最近四出尋找智庫、政黨、民間組織討論政策方案,結果均是吃閉門羹,理由是特區政府不可能動真章聽意見也。最後發覺真的會看我的書的人,竟然還有小貓幾隻的決策局官員,彷彿你着緊時他們也會認真一點。不過,原初的公共評論變成內部參考,世事的荒誕相信亦莫過於此。



80 後的學人們應如何自處?可幸「上位論」根本輪不到你們,只能置身體制邊緣的體制的邊緣,不用再為國際化和世界級研究浪費生命。拜反高鐵運動的磨練所賜,大家也開始懂得嚴謹認真討論的威力,不難突顯特區政府決策論證的可悲和可笑。當80 後真把公共評論當回事,把它當作一個終身事業來看待,未來本土論述和本土知識鏈還真可能出現。



說到香港的「快餐文化」,當然不能不提每年的預算案,正所謂「餐搵餐食餐餐清」,有財赤嗎? 那當然要加稅囉!有盈餘嗎?那當然要派糖啦!量入為出,力求收支平衡嘛!年年退點稅、減點差餉,那便是香港的所謂「積極財政政策」,足以推動香港經濟轉型提升競爭力鞏固國際地位等。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