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9/06

第四代公式系列 「到了日本研究參與香港的時候了」

2009-11-15 明報加西版(溫哥華) D02, 周日話題, 沈旭暉

無論湯禎兆是否願意承認,客觀事實是,我小時候已開始看他的書。




印象中,他出道以來,和種種香港常規的關係,都是若即若離﹕寫的都是日本,卻曾在最本土的媒體工作﹔有能力在大學教學,卻情願棲身中學;正職為孩子師表,校長卻容許他寫封套說「可能會令人不安」的《AV現場》;雖然被我們視為長輩,依然能輕易擊退一眾少男宅男,月前迎娶周秀娜年齡的湯夫人。



直到《日本中毒》,我們終於發現他開始讓思想走光,說的依然是日本,部分主體,卻偷偷換作了香港。



文 沈旭暉 攝影 陳智良借日諷港﹕七一後,我的空間終於出現「批判性強了很多?我想,這是錯覺來的。只是香港社會多了怨氣,已到了必須借鑑其他知識的時候。」湯禎兆很懂得市場運作,明白就算他一直有意「借日諷港」,也需要市場配合,否則只能一如既往,繼續談自己喜歡的電影、漫畫﹕「坦白說,要是在五、六年前寫這個題目,出版社會說,睬你都傻。你說我什麽時候開始想做這題目?其實很簡單的,有這個機會,我才會去想。直到這些年,香港愈來愈似日本的寄生時期,再談日本比較黑暗的一面,就有大眾市場,因為大家有共鳴。」對他而言,這不叫「諷刺」,而叫「預警」﹕「日本現在已進入下流社會,香港是否一樣?太多日本人在自己的社會缺乏支援,社會制度隨之崩潰,出現很多寄生蟲,香港是否也一樣?」要深入掌握他的預警,還得買他的書;但要讀懂他對香港的隱喻,卻必須先了解他何以認為香港社會氣氛轉型,香港人——特別是他那一代香港人——的積極性愈來愈低。值得思考的是,他那代人一般通過六四參與社會,但讓他真正按捺不住的,卻是七一。



沉淪社會﹕「我們都是共犯」「七一後,我們驚醒了,不知道大陸的support可以提供到何時,還有多少機會讓我們的優勢延續下去。香港很有機會向下滑,大學的沉淪也發生了,但走勢又未能完全確定……」於是,他要通過已下滑的日本作對照。



「是的,民間多了活動,皇后碼頭什麼的,想為香港找出不同道路,但一般人都無動於中。身邊很多有相當年紀的朋友會說,拆就拆啦,對他們來說,這些是non-sense……」於是,他又想到日本秋葉園的保育案例。



「香港遇上問題,只有靠烽煙節目消氣,大家一起吹吹水。但現在連吹水節目也不行了,因為大家都知道互相沒什麽準備,上去都是靠今天見到的什麽,吹完就算……」於是,他又想到日本「一有問題就要兩秒內開一個conference解決」的社會格局……聽來,香港發展已完全停滯。從前還不知道他有這麼多怨氣﹕「坦白說,我們都是共犯社會,大家某程度上,都一起幫香港這樣運作,不要那麽偽善去逃避。」既然香港社會沒有出路,「最方便的方法就是從外頭參考,尋找一些刺激我們的想法。」老師越界﹕公式不再適用於第四代人這些觀察其實很尖銳,也很宏觀,卻和第四代香港人天天掛在口邊的置業、?模,大相逕庭。畢竟,在我這一代人的眼中,湯禎兆自己製造了一道獨特的公式,有助逃離種種問題﹕他以中學教師為正業,有穩定收入、工作量也相對穩定,又有容許他公餘建構文化身分的管理層,還有他從前在媒體工作建立的人脈網絡與江湖地位。這道公式,讓不少我身邊想當文化人的大學生,都自言要「搵份hea工,然後寫文」。



面對這樣的天真和傻,湯禎兆哭笑不得﹕「其實這不可以是一個模型,這是行不通的。不少文化界的中學老師教着教着,也教不下去,因為學校沒有空間給你,你也沒有時間兼顧那些,一點也不hea。」何况公式的落實,少不了背人垂淚﹕「一般喜歡創作的人,都不太守遊戲規則,中學卻是極需要守遊戲規則的地方。搞那麽多東西,家長又投訴,一般人逐漸就會覺得,何苦呢。」這些困局在香港可能出現不久,但日本卻走前十數年,令他明白興趣和職業不應相提並論。難怪他坦言從第一天開始,就沒有想過教書,只是從事媒體後,「發覺媒體比教學更封閉,我們做副刊的這些會死得很快」,才誤打誤撞的走進中學。最重要的,當然還是這一句﹕「我上司和我的互信,是異數。」遊戲規則﹕為何第四代人只懂墨守成規?



根據呂大樂的四代香港人,湯禎兆屬於二代末、三代頭,但也明白第四代的苦况。「傳媒、娛樂圈的大哥大姐,都是很有義氣的,兄弟出問題,就會照顧,有些人要out的了,也會安排位置去照顧他們,怎麼也會有份工。第四代真的很慘,不要說上不上位,而是找份工作都很困難,而且明知被人欺負。在你上面的上司,你做的東西可能他全部都不認識,但他拿你三倍人工,that's why他才會這樣封殺你們這代人,所以曹仁超才敢說﹕你們永遠都要為我打工。」與此同時,他認為解決第四代的困局不能單靠等待,這代人自己也缺乏反思﹕「也許第四代的出身太順利了,太多人喜歡跟遊戲規則走,遊戲規則人家幫你寫好了,你自然不能超越前人。今天學生覺得拿高分數是應該的,但以前我們是覺得﹕高分?shit!我會shame of自己寫的東西,除非教授真的很厲害。」他從日本文化研究,學到要自己嘗試建構自己的空間,不要依靠別人,也不要盲目跟隨遊戲規則。「怎麼找?舉例說,要是我寫國際關係,而你已經涵蓋了所有男性的視角,我就只能建構一個女性觀察國際關係的視角,例如從購物角度,評論津巴布韋總統夫人在香港購物打人事件。香港實在缺乏女性作家,只要有懂得善用女性偏見的人,保證能夠成為真正的才女。」於是,他在自己的公式中不斷擴闊市場佔有率,一輪遠交近攻、突圍南巡,終於修成正果,從中產下流的日本,回到君臨天下的香港。「要是我當年真的跟隨遊戲規則stay behind,等運到,我不可能出那麽多書,頂多能出XX那些三百字、五百字專欄串在一起的東西。那些是想出的書?我不想。」「我是一個作家。」



問﹕沈旭暉



香港教育學院社會科學系副教授,研究國際關係,並於顧問公司工作,Roundtable理事會主席



答﹕湯禎兆



日本文化研究者,全職於中學工作,剛出版著作《日本中毒》



後記﹕跨代婚姻



湯禎兆是第三代人的典範案例,而天天面對備受壓迫的第四代夫人,我一直暗中疑惑,究竟這段跨代婚姻有沒有代溝。



「壓力?當然有,正常人聽到我們在一起,第一句都會說,有距離哦。家人壓力,最初當然有少許,也有誤會,但認識了我的為人,就消除了。無論是我那代人還是她那代人,都只會談我們的共同興趣,而且,我們兩家都很family-oriented,呵呵。」想起月前曾探訪新婚的湯先生夫人,見證着新婚夫婦停不了的打情罵俏,想起湯夫人連續一百日每天都在Facebook張貼的新婚生活硬照,我開始從另一個角度明白,為何他會浪子回頭,正面面對他的香港。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