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9/06

需要世代對話,而非世代戰爭

2010-01-21 明報 A32, MP+中國, 精裝君王論, 蔡子強
前一陣子,有一批自稱「50 後的專業人士」,於報章發表全版聲明,呼籲立法會議員支持高鐵撥款,他們自稱自己在大學時代積極支持學運,以行動爭取公義和民主,卻批評反對人士「假專業」,把事件「政治化」。




我看了這份聲明時,第一個反應是瞧不起他們。他們對別人提出諸如「假專業」這類嚴重指控,但卻連道出自己姓名的勇氣和承擔也沒有,是相當不負責任的行為,枉稱學運分子。但後來與一些朋友聊起,他們卻說也不盡然,在今天這樣的一個環境,真的道出姓名,怎麼知道會不會被那些激烈網民,進行人肉搜索、網上欺凌。這種論調,我聽了好幾次,而且往往是出於中生代之口。



我不知道這是否那群人沒有道出姓名的真正原因,但至低限度,朋友們的說話,卻反映出,社會上不同世代的人,彼此對對方的成見和不信任,正在惡化。一次高鐵事件,尤其是上周六於立法會門外發生的衝突,更把這種成見,推向一個新的高峰。



我一向鼓勵學生關心社會,為社會爭取公義。一群年輕人,不為選票,不為金錢,不為任何利益,只為別人快將湮沒的家園走上街頭,其出發點是令人感動和尊敬,以至喝采的。



動機雖然高尚但手段值得商榷



但高尚的道德動機,卻並不代表可以合理化過程中出現任何的不當行為。集會現場絕大多數人都是和平理性的,而事實上,組織者如朱凱迪和司徒薇等,便不斷呼籲會眾要冷靜抗爭, 「今日不要受任何挑釁,不需要衝,不需要撞,我們人數已經贏了。不要暴力,我們要用和平方式,快樂抗爭!」他們,還有很多很多人,都如徐詠璇所說,是「混亂矛盾中,正義堅貞的力量」。



但是任何一場大型社會運動,都有很多不能預計的火花,我們不能因為這些零星的越軌行為,而否定了整場運動,但卻有必要指出當中的不當,而不能因為政治正確的理由,而視若無睹。



你可能覺得我說的很多話也不中聽,但作為一個知識分子,我覺得有責任道出心裏感到之不妥,雖然在風頭火勢之下,我知道這絕對不會討好。正如呂大樂所說,今天鼓掌是沒有代價的,在報章寫些評論,說些「今天誰也不怕誰」、又或者「只有犯錯的政府沒有犯錯的人民」之類的說話,無疑十分慷慨激昂,痛快淋漓,但卻會起着火上加油的效果。



我相信向別人擲水樽,又或者在示威現場把玻璃樽摔向地上,是過了火位的;我相信以打火機燒記者背包,也是過了火位的;



我相信衝擊立法會,都是過了火位的;我相信對不同意見人士,在今次是一些在Facebook 發表意見的女記者,進行人肉搜索、網上欺凌,更加是絕對過了火位的!



我不想把這些零星行為無限放大,但我也不想對此視而不見。否則若然有一天,這些行為不幸變本加厲的話,將很有可能引起社會反彈到另一個極端,收窄社運的空間。



替天行道的虛妄



因為自信掌握了真理和公義,而進行擲樽、燒別人背包、衝擊立法會、又或者人肉搜索、網上欺凌的個別人士,我想向他們再說一次,幾個月前我在《明報》這個專欄寫過那篇〈替天行道的虛妄〉,當中的一段說話:



「他們每個人心目中,都有自己所認定的『正義』,覺得自己理直氣壯,大義凜然。那可以是愛國主義;也可以是雙普選;又或者是公投。



他們的武器,或許不像死亡筆記般殺人於無形,又或者國家機器般赤裸和刺眼,但卻可以一樣的橫蠻和暴力。他們常常辯說自己沒有軍隊,亦不能抓人坐牢,因此不要過分渲染,但當你進行網上欺凌,又或者訴諸街頭恐嚇時,我看不到受害者所面對的壓力和恐懼,會與國家機器加諸的白色恐佈,有什麼大分別。



權力,本來就不單是只有國家機器的那一種形式,國家機器從來都不是分界的標準……



不錯,世上有很多醜惡和不公的事,但當我們打算匡扶自己心目中那份『正義』,替天行道時,或許應該先看看《死亡筆記》的故事,再想一想,我們會否過於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為世間造成更大的不公義。」



我想過去幾百年人類文明的一大進步,就是放棄在各種不同理念和信仰中,找出一套唯我獨尊的終極真理,而接受一個多元社會的概念,轉而尋求在遊戲規則之上,找尋一套彼此可以接受、保障到各方的共識。



如果大家今天因為憤憤不平而犧牲了這套規則時,進行前述提過的越軌行為時,就可能會授人以話柄,當有一天維園阿伯要衝進立法會;又或者國家機器對你進行人肉搜索、網上欺凌時,你的申訴、抗爭,都變得軟弱無力。



正如呂大樂周二在《信報》撰文所說:「規範與秩序並不只是一方的壓迫工具,它同時也保障到另一方。它不單只會束縛我們,而是也可限制反對我們的人。全面否定規範與秩序,大家都要付出很大代價。…… 而在他們眼中,目的可以令一切手段都變得合理,既然目標正義,那就不必拘泥於什麼規範、倫理了。對於上述意見,我要強調:不顧議會民主的規範和倫理,最後一定不會達到大家共同追求的真民主。」



每次當我寫這些題目時,都會惹來一些網絡上的指摘,說是上一代對他們這些第四代/80 後年輕人, 指指點點, 評點江山。但我想,是不是我們什麼都不說,就是解決世代間矛盾分歧的最好方法呢?我只能要求自己盡量平和、理性的道出心中覺得的不妥,但卻不認為自己應該什麼都不說,雖然這是明哲保身的最好方法。



撕裂源於誤解



如今社會的其中一大傷口,是一邊覺得遭上一代人重重打壓,誤會曲解;而相反,另一邊卻覺得下一代不可理喻,尤其是他們的網絡暴力。兩種看法都明顯以偏概全,但卻成了醞釀彼此間敵意、以至世代戰爭的一大根源。



喚起社會對下一代人處境關注的《四代香港人》那本書,是由呂大樂——一個第二代人所寫的,看過的朋友都知道,當中對着他自己屬於的第二代人,有着很多尖銳、深刻以及無情的批判;相反,對於第三、四代人,尤其是他們的困難,抱着很大的同情及理解。



所以世間不是絕對的「存在決定意識」的,如果大家肯多抱一分冷靜、耐性、和包容,我相信世代間的對話和溝通是可能的。



今天,我們需要的是世代之間的對話,而非世代間之戰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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